潘孝平 編輯 王秀華

　　懷山之水，必有其源。每一個村子或者集鎮(zhèn)，也都有根源。水頭作為一個地名的存在，目前最早見諸文獻的當(dāng)數(shù)蔡芳的《游南雁蕩山記》。公元1518年，明正德十三年的那個重陽節(jié)，時任福建轉(zhuǎn)運副使的蔡芳進士相邀平陽縣丞馬性魯游南雁，記曰：“……潮來發(fā)棹，抵詹家埠，乘月行二三里許，至徑川，憩智覺寺。明日雞初號，鐘聲方盡，遂出寺。不數(shù)里，過水頭，前見數(shù)岫遠露，如抽亂筍，如架筆格，如橫修眉，爭獻奇狀。”

　　500多年前，整個徑川盆地只有東南面的徑口市和中北部的三橋里居民比較集中，而此時邑人蔡芳所走過的這一片名叫水頭的溪谷原野，山明水秀，但人煙稀少，還只是一個地理概念。五年過后，當(dāng)明王朝更替進入嘉靖年間，當(dāng)張家人自閩南安溪遷居后街大片園后，現(xiàn)今意義上的水頭街才開始有人安家落戶了。萬歷年間，施家人自平邑蒲門遷來后街水鳳尾定居，林家人自閩南安溪遷來后街水鳳尾定居。迨至清康乾時期，水頭街迎來了一撥人口遷徙潮，沈家人自瑞安縣遷居后街，楊家人自閩南安溪遷居后街，戴家人自瑞安縣遷居中街燈籠巷，余家人自本鄉(xiāng)麻車遷居中街天成，潘家人自永嘉縣遷居后街，翁家人自本鄉(xiāng)吳潭橋遷居上街等等。一些大戶人家貨殖水頭街，興建深宅大院，譬如中街有溫家人的“溫同盛”、方家人的“方厝內(nèi)”，中街埠頭邊有李家人的“仁和內(nèi)”，后街有周家人的“全升內(nèi)”、蔡家人的“蔡厝內(nèi)”，后街鹽倉巷有王家人的“王厝內(nèi)”等等。

　　隨著外來人口的不斷集聚，水頭街蔓蔓日茂，初具規(guī)模。到了清嘉道年間，小江南塔院人黃斯統(tǒng)在水頭街中段開辦“黃大盛”商行，其所經(jīng)營的南北貨熱銷平文泰，桐油、茶葉暢銷滬杭甬，財運亨通，締造了“黃家半條街”的傳奇。其時水頭街臻于成熟，店鋪鱗次櫛比，市聲如潮，一派繁盛景象。這一條街肆沿隔岸溪而建，呈東西走向，凡四里許，由上街、中街、后街連貫而成。臨街民房多木構(gòu)，以兩層樓房為主，出檐深遠，參差錯落。那狹長而古樸的卵石路面，油光發(fā)亮，流露出凝重的滄桑。

　　當(dāng)年水頭街的商業(yè)繁榮有賴于便利的水路交通，鰲江潮可直達中街林泗爺?shù)畈侯^，客運、物流候潮進出埠，晝夜不停。乾隆三十三年(1768)臘月，鳳臥灣人黃維雅率侄輩，為方便候船商旅遮風(fēng)避雨，斥巨資倡建中街埠頭亭。平陽縣令何子祥得訊，于竣工之日欣然到場祝賀。他親撰“藉溫好似被千幅，乘快恰逢風(fēng)滿帆”亭聯(lián)，并當(dāng)場捐薄俸五兩銀元，而后又作《北港水頭造路亭記》。這是有文字記載的，最早到過水頭街的名人。

　　嘉慶五年(1800)九月初七，常州名士秦鳴雷帶著平陽縣丞嵇承烈的兩個孩子前往南雁游覽。他們在錢倉埠頭趁漲潮之機，坐江船連夜出發(fā)，黎明時分抵達水頭街，入住旅舍。在等待轎夫前來的間隙，他倚靠在旅舍的窗前遠望，所見“云容山色，樹影溪光，交相掩映，頗足悅目，不覺市廛之喧雜”。初八黃昏，秦鳴雷一行人又回到水頭街，仍然入住來時住過的旅舍。

　　光緒七年(1881)十月初六，溫州太守張盛藻離任前想起南雁蕩山的好，便邀約司馬郭鐘岳一同微服巡游。他們一路歷經(jīng)舟車勞頓，在中街埠頭殿碼頭登岸后，在街道上張?zhí)�守恰巧遇見衛(wèi)芝生少尹。少尹的寓所在水頭老街里，房舍很整潔雅致，他們當(dāng)晚就留宿在那里。

　　清末民初，進出水頭街比較勤快的算是平邑名流劉紹寬了。劉先生跟水頭街的一些鄉(xiāng)賢甚是交好，譬如全升內(nèi)的周康甫、周君坦，源茂內(nèi)的施菱秋，仁和內(nèi)的李小湄，日豐內(nèi)的陳友三、王厝內(nèi)的王潤齋等，這在他的《厚莊日記》里每每提及。諸如光緒二十三年丁酉(1897)二月，他這樣寫道：“初四日癸亥，晴。往北港拜客，趁卯潮，未刻至水頭街，宿周全升號。晚，康甫先生招飲，施菱秋、李小湄、王潤齋、劉槐卿、周君坦同席。初五日甲子，晴。往南湖，至黃煊庭家。煊庭在郡未回，其弟松舟延午酌。午后至趙子琳家，邀晚酌。初六日乙丑，陰。回到水頭街，菱秋招午酌。晚，李小湄招飲。初七日丙寅，雨。周君坦招午酌。晚，王潤齋招酌，陳少文、世卿均在座。夜，與潤齋、世卿、王榮甫為馬吊戲。連日均夜寓陳友三家。”

　　民國初年，被梁啟超譽為“徐霞客第二”的蔣叔南來游南雁。他在10月16日凌晨三時起床，五時從錢倉埠登船，冒著綿綿涼雨向西進發(fā)，十時到水頭街淋泗殿腳碼頭下船，付船價七角小洋，而后穿過埠頭亭，走進中街的南雁客棧進膳。飯后，他雇了一付竹轎前往仙姑洞，付費四角小洋，一挑行李則付費三角。

　　民國九年(1920)3月28日，一個酒釅春濃的日子，上街金雞橋畔一家擁有五間店面、三進合院回馬廊的商行即將開張。伴隨著一陣陣聲震屋瓦的鼓樂、鞭炮響起，在眾人熱切的注視下，掌柜陳宏守和嘉賓孫詒澤一左一右徐徐揭開“國利公司”牌匾。陳掌柜出身于南雁坎頭的名門望族，與瑞安孫氏家族有交誼，便特意向有“筆驚京華”之美譽的孫詒澤求墨寶。時任民國總統(tǒng)府顧問兼國務(wù)院顧問、國史館纂修的孫詒澤，適逢回鄉(xiāng)探親。祭掃期間，陳宏守誠邀其來到北港水頭街，出席商行的開業(yè)盛典。

　　1938年3月4日，時任中共中央東南分局副書記兼組織部長的曾山在浙南特委書記龍躍等人的陪同下，自江西南昌一路南下，到鰲江埠乘船至水頭大灘碼頭登岸。是夜，宿水頭街。翌日早晨，劉英派鄭海嘯專程到水頭街迎接曾山。他們一行從水頭街步行前往山門，參加大屯會議。曾山向劉英、粟裕傳達中共中央政治局的指示精神，并商議決定由粟裕率部赴皖南，劉英和一部分干部及三個短槍班的武裝留下堅守，作為浙江革命的戰(zhàn)略支點。3月10日，劉英隨曾山從山門大屯出發(fā)，經(jīng)過水頭街，前往大灘碼頭乘船北上南昌，向東南分局匯報浙江工作。

　　1940年初夏，曾任浙江第一屆省議會審議長的湯國琛，其時已告老還歸本邑江南鵬橋故土。時年六十七歲的湯老手捋白髯，溯江而上，走訪在水頭中街開辦油坊的堂弟湯國樑。在堂弟家里，應(yīng)主人之請，他手書“新公泰”商號以贈。那些定居水頭街的湯姓宗親聞訊后，紛紛爭相宴請。湯國琛在水頭街逗留兩天后，隨身攜帶《愛山亭記》的手稿游走南雁。這是他去年春游仙姑洞時曾答應(yīng)黃志春道士撰寫碑記，此行為踐諾來了。

　　1942年暑期，時任浙江大學(xué)數(shù)學(xué)系主任的蘇步青教授攜夫人松本米子回家鄉(xiāng)騰蛟探親，之后有一段時間都借住水頭中街的“施源茂”。施源茂是燈號，也是一座大宅院，為一大廳六開間的回馬廊樓房，其以精致典雅享譽水頭街。它的主人施菱秋出身于騰蛟雁堤莊書香門第，光緒初年肇基水頭街，十六年(1890)中秀才。施凌秋與蘇步青是同鄉(xiāng)摯友，今朝蘇博士攜眷到水頭街，是受陳鐸民先生之邀，特為磋商籌辦平陽南雁戰(zhàn)時初中學(xué)生補習(xí)學(xué)校而來。當(dāng)時蘇步青受聘“雁中”名譽董事，后來返回貴州遵義執(zhí)教期間，欣聞“雁中”辦學(xué)成績斐然，他特意給陳鐸民校長寄信賦詞：“聞道故人揮妙手，越溪深處栽桃李。甚西風(fēng)鴻雁飛，無箋紙。欲把天吳傾碧海，中原誓把妖氛洗。待從頭收拾舊河山，從君矣。”表達了自己回鄉(xiāng)辦學(xué)、報答桑梓的拳拳之心。

　　1949年5月8日，駐扎在水頭街的浙保六團宣告起義，北港和平解放。次日，水頭街的大街小巷張貼了“歡迎六團官兵光榮起義”“擁護中國共產(chǎn)黨！共產(chǎn)黨萬歲！”等標(biāo)語。街面上商店照常開門營業(yè)，民心安定。5月10日下午，在水頭中心小學(xué)操場召開3000多人參加的軍民聯(lián)歡大會。會后舉行萬人游街活動，以慶祝北港解放。平邑詩人白圭在中街埠頭亭里親眼目睹這一空前盛況，慷慨激昂，口占《水頭解放游行祝捷》：“志士終不屈，而今主義伸。廿年嘗苦膽，一旦得翻身。北港愁云退，雁山佳氣新。水頭小市鎮(zhèn)，十萬盡歌人。”

　　唐代詩人張祜曾突發(fā)奇想：“十里長街市井連，明月橋上看神仙。”千年之前，張公子站在明月橋上看神仙，今天我站在中街欄桿橋頭看老街的背影，聽過往的跫音，拾起散落在時光隧道里的記憶。我體會到這條有故事的老街是十里八鄉(xiāng)的鄉(xiāng)民用雙腳一步一步走出來的，是艄公一槳一槳搖出來的，是北港內(nèi)山的簰工用竹蒿一點一點撐出來的，也是到過這里的那些名人一筆一劃用心烘托出來的。

　　在水頭街里徜徉，春風(fēng)盈袖，滿眼煙雨柳絮，我心從容。走在那些名人當(dāng)年走過的街道，我試圖還原一個個鮮活的歷史現(xiàn)場。兩百多年前，何縣令給老街留下的亭聯(lián)今仍然可賞，秦處士眼中的云容山色、樹影溪光依然清麗。只是張?zhí)�守�?dāng)年住過的房子已蕩為寒煙，湯老住過的“新公泰”已搬到國利公司隔壁。劉厚莊的日記，讓人感受到北港人的熱情好客，他當(dāng)年玩過的馬吊戲，留給今人無限的想象空間。

　　蔣叔南那不經(jīng)意的描述，讓人管窺當(dāng)年的風(fēng)土人情；現(xiàn)嵌在金鳳學(xué)校墻壁上的“國利公司”石碑，讓人觸摸到京華風(fēng)云。曾山、劉英、龍躍當(dāng)年逐夢前行的鏗鏘步履，今尤在耳；蘇步青曾經(jīng)心心念念的“雁中”早已華麗轉(zhuǎn)身，遺憾的是“施源茂”渺無影蹤，好在白圭所說的“北港愁云退，雁山佳氣新”一直真真切切。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水頭人，一個水頭街人，我誠心感謝蔡芳進士，是他告訴我水頭地名的紀(jì)年。歲月的年輪圈圈圓圓，水頭街舊事在花晨月夕中隱沒于煙火日常。挖掘深藏在百年老街里的人文信息，建構(gòu)立體的老街，以期賡續(xù)城鎮(zhèn)文脈，這是本文的初心。